开始的时候,我一直追问她的商业模式,后来我放弃了。她只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将一切纳入自己的价值体系进行判断。我那点儿“资深财经媒体人”残存的专业感,败给了马可的固执,以及她坚定的信念。
马可,服装设计师,无用品牌创始人,1971 年出生于吉林长春,1992年毕业于苏州丝绸工学院(后并入苏州大学)工艺美术系。毕业后她先去了广州,开始自己的寻梦之旅。1994 年,她以《秦俑》获得第二届中国国际青年兄弟杯服装设计大赛金奖,那年只有 23岁。她是著名服装品牌“例外”的创始人之一,奋斗十年后离开。2006年,她在珠海创建无用设计工作室。2014年她来到北京,创办了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乌托邦实验室的“北京无用生活空间”。
她是贾樟柯纪录片《无用》的女主角。这部纪录片以马可参加2007巴黎秋冬时装周为中心事件,讲述了分别发生在广州、巴黎、汾阳的三段故事。在巴黎时装周上,马可把她的服装埋进土中,让时间与大地一起完成最后的设计。她是一个厌倦流水线生产的设计师,是一个抗拒流行时尚召唤的艺术家。她有着对内在世界的独特领悟,同时与中国的底层现实建立了真切的联系。我们在她的作品感知到了人类的疼痛。她的作品是这个浮华世界的相反方向。她的我行我素引起了国际时装界与艺术界的广泛关注。贾樟柯也凭借这部纪录片,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纪录片的最高奖项。
但她并不仅仅是一个设计师,也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家。她想为中国这个全球服装生产量最大的国家创造一个享誉世界的原创品牌。但她的目标又远远不止于此。她试图为这个充满危机的世界提供一种解决方案。“无用就像一条船,帮助人们从此岸渡到彼岸。”她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帮助人们过河,而不是一直留在这条船上。”
2018 年4 月 22 日,世界地球日,无用品牌创立 12周年。按中国古人历法,每十二年为一个轮回,这天,我到北京无用生活空间拜访马可。
我知道无用创立之初发生过很多传奇,那是多少人想蹭都蹭不上的流量,是多少人艳羡不已的机遇,但是她从来不提。她希望无用像一棵大树一样努力向下生长。而我也不是为那些故事而来。我对为了理想终生攀登的人素来有着最高敬意。多年前我也曾做过一件看上去很理想主义的事情,但是没有坚持下去。我想知道的是,这位并不是很热衷做老板或者说并不是很有创业热情的一个人,一位低调的天才女设计师,带着七八十人的团队,完全依靠自己个人投资,这么多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设计师马可
仲伟志搜神记:无用品牌创立 12 周年了,祝贺你。我是有过自己做事情的经历的,所以我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而且在十二年里理想不灭、斯文不坠、初心不改,这更是艰难。你是怎么走上这条创业之路的呢? 马可:我觉得我的生活还是蛮有戏剧性的。我是那种认准了一件事情,就会一条路走到底的人。因为我的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东西,所以很简单,我只有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来源于我的大学时代。因为从小穿妈妈的手做衣裳,所以就选择了服装设计的专业。进入大学以后,本来也是对中国服装行业在世界上的状况是一无所知的,那时候十七八岁。但是通过老师的讲解,我知道了中国是世界上服装生产量最大的国家,但是却从来没有一个能够享誉世界的中国原创品牌。当时听到这话的那一刻真是非常非常难受。因为我从小一直非常热爱阅读,一直深深地为中国的文化感到骄傲和自豪,那为什么这么好的文化不能产生世界顶级的品牌?这个对我是一个非常大的疑问。我当时就建立了一个非常坚定的信念,我觉得既然我是一个设计师,既然我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专业,那么在我未来的职业生涯,一定要改变中国原创品牌不能立足世界顶端这样一个局面,一定要改写这样一个现状,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我们的祖先所给予我的那么多的滋养。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责无旁贷的事情,我要为这样一个目标而奋斗。
正因为是怀揣着这样的一个梦想,在大学里我一直是一个特别勤奋、特别刻苦的学生,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专业学习上。21 岁大学毕业以后去了广州,其实就是怀揣着这样一个梦想,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跟我有共同理想的企业家,共同来实现这样的一个梦想。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位痴迷于专业的人,我并不是那种很热衷做老板或者是有创业热情的一个人。到了广州,没有一个亲戚朋友,不认识任何一个人,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在那里我开始了第一份工作,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经历了三年的时间,进入过几个不同的企业,但最后让我特别失望的是,我发现所有的企业,当它们获得很大利润的时候,就会放弃当时对我的承诺——就是共同去创建一个中国的原创品牌,并且把它推向世界。那三年的职业生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一次又一次地被中国企业在利益面前放弃初心的这种残酷的现实所打击,一次又一次次地分道扬镳。然后经历了一年的待业,在待业期间,也有很多企业家找到我,想邀请我去做设计总监、主设计师等等,因为我当时已经获得了第二届兄弟杯国际青年服装设计师大奖赛的金奖,所以有了一点知名度。我见了十几个,当时不过24 岁,有企业家已经给我开出了年薪一百万这样一个价码,在这之前,我的月薪是三千块人民币,月薪三千块和年薪一百万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你明白吗?但是当我发现这位企业家给我的高薪后面掩盖不住的对利益的企求而全无理想和信念支撑的时候,我当场就回绝了这位企业家的邀请。
所以,自己最后走创业这条路是非常无奈的,因为实在找不到跟自己有共同理想的企业家——不为了金钱,不为了名利,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梦想,为了能够让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悠久文明历史的国家能够屹立于世界品牌的巅峰之林——我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企业家,无奈之下,我选择了创业。
仲伟志搜神记:对于企业家来说,追求利润最大化也无可厚非。 马可:但是我绝对不会为了利益去出卖自己的灵魂,所以我选择坚定地放弃。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认准了一个方向,我不会为任何事情所改变,当然包括金钱。
仲伟志搜神记:我知道“无用”已经是你第二次创业了,第一次是做“例外”。“例外”是一个很成功的品牌啊,为什么又做了“无用”? 马可:是的,经历了十年创业艰辛,“例外”终于成为了在中国服装行业里面非常独树一帜的设计师品牌,我在“例外”也实现了作为设计师的一些想法,包括创立一种独有的中国原创设计风格的初步探索。但是因为“例外”有两个创始人,经历了十年的发展,我们之间产生了比较大的分歧。我还是一直坚持创业的初衷,我大学时代的世界顶级中国品牌梦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我不想为追求更大的商业利益而改变,我无法容忍品牌急速扩张后带来的利润增长,这在我看来就是在透支企业未来,是对品牌巨大的伤害,最后我选择了退出。因为一个企业不能有两种方向,一个企业它只能有一条明确的道路。当时我也有一种自信,我认为一个母亲她是可以创造一切的,一个女人可以从无到有去酝酿一个新的生命,把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她也一样可以为一个全新的品牌赋予完全不同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我选择了离开,我要做一件新的事情。随后我就从广州搬到了珠海,一个非常安静的临海小城。当时特别开心的就是,我终于从企业里那种每个月要出一个系列的高速运转当中解脱出来了,我可以尽情地回归中国的传统文化,我可以到处撒野,下乡、爬山,寻访手工艺人,跟农民们同吃同住,这些都是我特别喜爱的事情,我跟他们在一起特别开心。大部分手工艺人的物质层面都是非常简陋的,甚至相当一些是低于基本的生存线的,但是正因为没有城市里的这种功利世故的染污,他们非常地单纯,非常地直接,所以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沟通是特别开心的一件事儿,就是你完全不用顾忌太多的心与心的交流。“无用”可以说是我回归土地、回归真正的中国文化的一个开启。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 12 年了。这 12 年的路确实非常不容易,如果真地细聊的话,我想也得哭出一脸盆的眼泪来。不过流眼泪是没出息的一种表现,我觉得还是应该多聊一些美好的东西。我们 2014 年来到北京,我们开创的这个无用生活空间,过去四年做了八次展览,比如手作衣裳展,比如百年鞋履展,比如传统手作油纸伞展,等等。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面,我把我内心里认为的我们这个时代最稀缺、最宝贵的东西,非常认真地与大家一起分享。我觉得现在这个世界不缺乏各种五光十色的东西,真正的缺少的是安静,是回归自己内在的最真实、最纯粹的一种状态。
仲伟志搜神记:你应该是一个从理念角度看世界的人。但梦想与现实之间,总是隔着千山万壑。一个中国品牌走向世界这条道路到底有多远,你想过吗? 马可:其实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觉得我有一点收获,一个真正的中国原创品牌要走向世界顶级品牌的目标,它需要哪几个重要元素?我发现,首先一定要有非常好的产品,这个产品必须是原创的,不可以是抄袭、模仿的,它必须是原创的,要有自己的态度和主张,有自己的设计观念,还有自己对生活、生命的理解,这是一个品牌存在的非常重要的基础,它并不只是款式和商业上面的盈利这么表浅的东西。在产品上面,我们已经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从纯手工的纺纱、织布,一直到手工缝制,到植物染色、印花等等这些,我们都是亲力亲为,做了大量的努力,获得了现在这些非常宝贵的成果,就是你看到的这些原创手作的出品。我一直深深以无用产品为荣,因为穿了十几年无用的手做衣服以后,有了对比以后,我真的觉得中式裁剪结合手做的魅力是没有办法去替代的,你没有办法再回到机械化流水线生产的西式衣服的时代。
所以,好的产品、独树一帜的产品肯定是第一要素。但是光有好产品当然也不够,我一直在想中国品牌要走向世界,我们能够给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价值是什么?其实一个品牌的背后一定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精神体系的支持,而不仅仅是一个好产品、好服务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后来我琢磨这个事情,我在想中国改革开放从七十年代后期一直到现在,四十年的时间,西方给了中国什么?到了现在,我们成为世界所关注的一个焦点,我们对世界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那么在这个时代,中国的品牌要提供给世界的又是什么?我们会发现,西方给我们的是麦当劳、肯德基,是高价位的奢侈品。我们穿法国的名牌,穿日本的名牌,穿意大利的名牌。中国呢?难道中国的品牌回馈给这个世界的,只是“made in china”这样的一个东西吗?我想应该肯定不是,因为我们的根源不一样,我们的文化不同,我们的祖先交给我们的东西是跟西方完全不一样的。西方的奢侈品它带来的是什么?它是一种标榜、凸显贵族身份以区别于平民百姓的一种东西,但是中国的文化思想从来没有突出自我,它讲究的是包容、和谐和共存,是缩小这种差异化,我们的本源其实是一个非常具有包容性的文化。从这个角度来讲,无用作为一个社会企业,首先它代表了一种姿态,就是所有的财富取之于民又百分之百地回馈于民,它不能独占这些财富,企业的利润必须用来支持企业的社会目标。我觉得中国的品牌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价值,一定是以清贫价值作为基础的一种价值,它不再是仅仅停留在西方追求的独特的设计、精良的做工、优质的面料、和谐的色彩、高贵的气质这样的东西,它应该是更深层次的精神价值分享的一种品牌,它带给世界的应该是如何帮助大家从物质里解脱出来,实现精神层面的独立与自由,而不是对物质越来越多的贪婪与占有,掉入到物质的无底洞里难以自拔。
后来我就在想,只有这两点就够了吗?就可以成就一个世界级的中国原创品牌了吗?好像还缺了一点什么。后来那天想明白了,缺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一个品牌要能够为大家所接受所公认,为世界所接受,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有非常广泛的受众,一定要有大量的购买者和使用者。如果没有购买者和使用者的话,其实这个品牌所提供的价值和意义是无从分享、无从被感知的。我想在这里问大家一个问题,大家觉得中国现在到了拥有创建世界一流的原创品牌这样的购买者和使用者的时代了吗?有多少人愿意为了支持中国原创去买单?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层面。因为我听到很多人曾经跟我的同事说过一句话,说无用的东西真得很好,我也非常喜欢,可是我买不起,因为价格太高了。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看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以在淘宝上购物或者是去其他的流行时尚店里购物那样的量和频率来购买无用的出品,我相信你一定会觉得很贵,因为那个是一个很大的总体。如果你用这个总量不变的钱购买无用出品的话,就会带来更少的量。但是这个更少的量带来更高的品质。我们知道在生活里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要想追求更高的品质,其实你是需要支付更高的成本,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没有在成本上更多的付出,没有手工艺匠人这样极度用心的投入和非常漫长的一个过程的话,又何以能够创造这个产品背后的精神价值?精神价值是孕育出来的,而不是生产出来的。
仲伟志搜神记:我本来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如何看待一些人所说的无用出品价格高的问题,结果你这个第三点提前回答了。 马可:我觉得这个第三点特别重要,就是说我们应该怎么样去支配我们所拥有的财富,我们用它来做什么,我们用它来购买什么,其实基本上可以说明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看法,说明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选择和我们对生命的一种决定。有一句话叫做“购买即选择”、“购买即投票”,我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好。现在这个时代,其实中国品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什么?东风就是大家,就是每一个中国人对自己的民族品牌的一种信念。其实我也购买很多中国品牌的产品,我知道它们在很多方面的确是比不上某些西方同类品牌的品质,但是我想说,你购买中国名牌的理由并不仅仅只是把它做品质上的单向对比,而是你意识到你购买这个后面所带来的其他的东西。中国企业需要努力,负责任的中国品牌也在非常用心地去提升自己,但是它不可能一蹴而就,不可能立刻就能成为国际顶级品牌,它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只要中国品牌没有放弃,只要这个品牌的创始人没有放弃,为什么大家不能多一些支持?我觉得中国品牌的命运其实不在品牌创始人的手里,而是在千千万万的购买者和使用者手里,如果你想更多地成就中国品牌走向世界,就应该用你的购买来说出你坚定的选择是什么。
仲伟志搜神记:无用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就有个疑问,你们为什么会选在北京老城区做这个无用生活空间?无用不进商场我能理解,但我觉得选在人流相对大的商业区域还是可以的吧,那样还是有利于扩大自己的受众群。选在77文创园,租金也不会更便宜。 马可:我在 2012年就开始考虑无用空间的选址。我的理想一直是创建一个能够在国际上真正代表中国的这样一个原创品牌,那我觉得出现在世人眼前第一个无用的“家”——你看我们是一个“家”的形式——就特别重要。当时曾经调研过两个城市,一个是北京,一个是上海。当然上海也是中国很重要的城市,但是我觉得这个第一在哪里出现,从某种角度讲,它代表着这个品牌的一种定位和导向。上海比较多外来的东西,上世纪它曾被称为东方小巴黎。而北京的传统文化根基更深厚,在历史上的分量也更重,与无用的气质更为契合。比较来比较去,我觉得还是北京更适合。
但是北京这么大,到底选在哪呢?也是考察了很多地方。后来我还是希望无用是在真正的老北京这样的地方,而不是在CBD那种地方,我觉得那不能代表北京这个城市,因为CBD每个大城市都会有,看上去都是越来越像香港那种高楼林立的场景。有时候在陌生城市的酒店里早上醒来,会一下子想不起来这是在哪,周边看出去都没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特征。我当时就想,我要选的这个地方应该是周边一眼望出去就知道我在北京,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在北京找场地其实蛮辛苦的。我最早的想法是找老的四合院。因为既然是北京,那就很自然地想到四合院。最开始差不多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北京看各种各样的四合院。当时几乎把北京四合院的中介公司都找遍了,就跟撒下天罗地网一样,筛网似的摸底,全部都看了一遍。那时候飞到北京好几趟,专门来看各种各样的四合院。但是后来发现四合院背后很复杂,不像我原来想的那么简单。它后面有说不清的产权,各种各样的纠纷,还有家里人打架,兄弟意见不合等等,太复杂了,后来发现这个是很难解的问题,于是转变思路,还是别找四合院了。我想找比较简单的、特别明确的那种,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花太多精力。后来无意中撞见这个地方,当时77文创园正在改建、装修。其实还是蛮幸运的,那时候77文创园还没有对外招租,我就变成了这里的第一个租户,正因为来得早,所以就选了一个把门的位置。因为我们是做一个展示和销售的场所,所以我希望有一个比较容易识别的位置。
我在选址上其实还有一个心结,就是我在中国偏远山乡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我一直为一个事情感到不公。我觉得中国的手工艺人太卑微、太没落、太不被人尊重了。我们不说少数个别很成功的工艺专家,或者是民艺大师之类的,我们说的是绝大多数,他们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绝大多数都是比较穷困潦倒的。我觉得最让人难受的,还不只是物质上的匮乏,是他们的价值不被人认可。他们有这么好的技艺,为什么得不到社会对他们的起码的尊重和认可?你知道吗?你可以接受穷,你可以接受很朴素、很节俭的生活,但是一个人对外界最大的需求,不就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劳动、创造是有价值的,你能得到别人对你的肯定,这个“认可”比什么都重要,因为这不是金钱能买来的,对吗?这也是人的基本需求,我们除了生存,除了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这个最基本的需求以外,最需要的不就是你的劳动被人“认可”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吗?但是他们普遍是没有这种价值认同感的,我在偏远地区走访的时候,我看到绝大多数的人,不被关注,不被认可,这样也导致他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因为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是以经济利益作为衡量标准,大家关注的都是马云、马化腾这些成功人士,但是一个正常的社会,仅仅有有成功学是不够的。对于一个正常的社会来说,不是只有新的东西才是好的。所以我心里就憋着这样一口气,我就觉得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不仅仅在北京,在全国那么多城市,我就没有看见到一个国家级或者省级的手工艺博物馆,或者说是有一个地方能为手工艺人展现自己的价值。你会发现现在的博物馆可能更多关注的是文物价值,是那种价值连城的古文物价值。但是手工艺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活在当下时代的人,我们对他们的关注太少了。你看各种各样的展览,各种各样的什么论坛,什么商业的、财经的、时尚的,铺天盖地,但有多少是真正关于手工艺和手工艺匠人这些的呢?
所以我一直觉得中国特别需要这种地标式的手工艺人的空间,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纪念碑式的存在,它应该是一面旗帜,它相当于在北京城市中心这么核心的地方插上了一面旗帜。这面旗帜所要传播的就是中国本民族文化的价值。它让人们能够通过手工艺——手工艺只是一个媒介,是一个外在的表象——最终探究中国的价值观,进而捍卫中国本民族的好的传统。最开始找场地的时候,我的预算是四百平方米到五百平方米,但实际上我们把这个空间拿下来的时候是一千二百平方米,是远远超过了我的计划的。原来我就想做一个四五百平方米的,对于品牌或者是空间来说,已经算是蛮大的。但是为什么拿下来一千二百平方米?一方面文创园它不肯分割楼层,你要拿就是这样一整块。后来转念一想,我做这件事不是只为无用来做,我觉得它应该是为中国千千万万手工艺人发声的平台,真的是想让更多人看到手工之美,看到真正的中国本民族的文化之美——不管我们是通过音乐还是通过衣服,或者通过各种版画,这都是我们日常生活器物,其实它就是呈现一个生活之美,而当今在中国美是一个很少被人谈及的问题,人们更多是关注一个事物的商业价值——因为我是做设计出身的人,我对生活有美的需求,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有对美的需求,人不仅仅要有东西吃,要有衣服穿,我们还需要美的食物,需要美的服装,需要美的环境。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还要有美的心灵和灵魂。我觉得对美的追求,对细节的追求,是我们这个社会真正稀缺的东西。所以既然条件是这样,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下决心把无用空间建起来,让它成为能够在中国的首都为天下所有手工艺人发声的一个空间,也能成为他们真正的精神家园和寄托。
仲伟志搜神记:你说当今在中国美是一个很少被人谈及的问题,很多人可能不服气,但是只要仔细想想,我们在生活中放弃了多少对细节的追求,放弃了多少对手艺的尊重,就知道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审美是个什么样子了。我听于坚讲过一个观感,说巴黎每个人的家里都慢慢变成了艺术场所,而中国人今天的家都变成了会议室,变成了世界最无趣的家。如果手工艺人和手作制品消失,对于一个民族而言,无疑是一种文化灾难。 马可:因为手工艺不只是表面的一种技能。其实技能背后是文化,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世界观、价值观,都在这个手工艺的背后隐藏着。我是通过调研走访慢慢地明白,手工艺就像田里种的那个地瓜、土豆,地面上的部分是显而易见的,你看到秧子,你估计下边有东西,然后你一拔出来就会发现,原来它还有地下那么深的部分,那个部分是很少有人看到的。手工艺是长在地面上的一个东西,大家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器物,能看到各种各样有实际功能的东西,但是它下面的根基是什么?我是慢慢顺藤摸瓜,把下面的根源找出来以后,我就发现这个太重要、太宝贵了。那是有血有肉的东西,是我们的文明的证据。不尊重传统手工艺,就是不尊重中国文明。